黑猫和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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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和黄猫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为好之。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之。（诗经）”
　　
　　 六七岁那阵子，家里养了一只黄猫，祖母叫它虎子，黄猫的身子是黄毛的，纵条纹，浅栗色的条纹，恰像虎身上的那种。虎子几乎就没离过祖母的身前身后，它和祖母是寸步不离。祖母也疼虎子，邻居有捞鱼打虾的，每每有剩鱼残虾没卖出去，就丢给我家的猫盆里。虎子嚼着这些美味，抬着头看着嚼着腌咸菜的祖母，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的感觉，猫低低地妙呜了一声，低下头去，羞怯地继续嚼着那些鱼虾。祖母没有牙，咬不动任何硬食物。鱼有刺虾有壳，祖母不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就是豆腐蘸酱油就稀饭粥，再就是加上点剁成泥状的咸菜了。虎子的牙齐全着，那对大虎牙白生生的闪着寒光。虎子似乎懂得祖母的心思，它不敢在祖母面前炫耀着它的食物。所以，虎子低头吃着的时候特别安静，它一口气将盆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然后再舐干净脸上嘴边的污迹，抖了抖身上的黄毛，威风凌凌地蹲踞在祖母的膝下。虎子的眼睛是深栗色的，祖母说，那是只金睛兽，她说的金睛兽有何依据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虎子的瞳仁上的确有一圈金色的边，只是我没看清楚罢了。祖母揪起虎子的项毛，让我瞅虎子脖子底下的三根白毛，一须龙二须虎，三须是彪四须豹，虎子原来是名猫啊。鼠属阴类，彪是专吃鼠的，怪不得那些鼠见了虎子就浑身哆嗦腿肚子抽筋。虎子是暹罗猫的后代，血统高贵，波斯猫和高加索猫都是高贵的猫，作为高贵的暹罗猫后代的虎子，自然就不同凡响了。
　　
　　 猫到三月都叫春，虎子是雄猫，不叫春，但屋外边的房顶上，全是叫春的母猫，那些来历不明的母猫大概是看上了我家的虎子，或是被虎子那威风凌凌的架式所着迷。全上我家房顶上叫春来了，虎子眯着眼睛，似理不理的，这就是虎子，要换一只孬一点的猫，不知道要被那些母猫迷惑成什么样了！凭房顶上叫春的猫的各种充满诱惑的叫声判断：肯定有一只猫是非同寻常，那猫的叫声低沉，像女中音的嗓门儿。那猫一叫，它猫皆喑也，原来叫春的母猫也在暗暗叫着劲，比比谁的声音更性感迷人。结果，这一比，那只猫就脱颖而出了。那是只黑猫，全身没一根杂毛，黑炭一样黑亮的毛皮，泛着缎子的光泽。那猫幽灵似的出没于我家周围。这只黑猫我见过，曾经从梁上蹿下来准备叼一条咸带鱼的时候，让我发现了，我跑过去，结果，它轻身一纵，上了房梁走了。那猫还回过头来，轻蔑地盯了我一眼，那眼光中有一些怨气，它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我不知道它是只母猫。黑猫是谁家的，那时，家家都养着一两只猫来逐老鼠，所以，我认不得是谁家的。可能虎子认识这只黑猫，而且是相当熟悉。因为每每听到它叫的时候，虎子眯着的眼睛总会微微地睁开一下，耳朵也会耸然一凌，这说明它在会神地听着房顶上的猫叫，并且试图从中分辨出子丑寅卯来，很显然，虎子分辨出了那只黑猫的声音，它聚精会神地听着黑猫发出来的信息，辨别着各种可能的含意。
　　
　　 黑猫逐走了所有的竞争对手，那些菜猫柴禾猫们怎能和一只纯正的黑猫相提并论呢？虎子是有眼光的，果然如此！虎子相中的那只黑猫偏偏不招祖母喜欢。祖母厌恶黑色，黑色是不祥之色，总是和不幸联系在了一起。祖母的衣服是蓝色和黑色的，因为她是一个寡妇，一个老寡妇，她只能穿这两种服色的服装。可能那只黑猫无意之间刺痛了祖母内心的深处，或者是隐晦地提醒了祖母内心沉泯已久的忧伤。祖母希望身边的事物总是亮丽的、多彩的，就像她精心种下的花朵一样绚丽多彩。祖母喜欢剪窗花，红红的窗花在她的剪刀下铰成各种吉祥的图案，祖母将它们贴在内心隐秘的地方。黑猫显然触动了祖母某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她不喜欢它就不必有某个理由来解释了。虎子不知道祖母的心思，它也不可能知道一个老寡妇的内心世界。虎子显然是喜欢上黑猫了，而且喜欢得无可救药了。虎子第一次从祖母身边消失的时候，祖母惶惶不安，如丧考妣，在祖母的经历中，虎子从来没有这么不辞而别的啊，祖母伤心地呼唤着虎子，她沿着曲折崎岖的村巷寻访着，虎子在某个角落正和它的黑母猫打得火热，虎子没有及时回应祖母的呼唤。祖母丧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祖母第一次如此伤心，在许多年以后，祖母再次经历着那种亲人背离的伤心之痛。
　　
　　虎子回来了，在一个星期之后，在祖母大病一场之后。虎子进门的当儿，祖母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来。虎子满怀歉疚地妙呜了一声，就趴在床边，舐着祖母的鞋底。祖母踢了它一脚，虎子被踢了个仰天翻。它翻转过来，依然偎依到祖母的脚边，祖母的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吧嗒有声。大约数月之后，那只黑猫再次出现，这次带来了一群红色或黑色的小猫崽。祖母不再驱赶它了，她知道，那是虎子的媳妇一家子，那些猫崽虎头虎脑的，欢煞了祖母和我。虎子深情地舐着它的孩子们，一边瞅着那只黑猫，它的媳妇儿。祖母弄来了一只大木盆，垫上了一层稻草，算是给它们准备的一个温暖的家。于是，我们家就成了猫的世界，大大小小的猫在老屋的堂里屋外走动着，羡慕死了那些流浪的无家可归的猫们，那些母猫再看到我家虎子，眼睛里无不幽怨忿怼，而对于那只夺走它们爱情的黑母猫，它们是既羡慕又嫉妒。
　　
　　虎子在我十五岁那年无疾而终，黑母猫和它的孩子们也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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