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敏小札——小镇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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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敏小札——小镇的春天


??野花星落的草滩，枯黄画布上杂呈青绿和五彩，春水融融的小溪，鱼儿灵动的影子，苔藓如绣的石拱门，买柑老头舒展苍老的容颜，这是春天的小镇。今天的、童年的小镇，少女时代的母亲的小镇，都一样，到了春天，小镇就没有时间意义上的划分。
　　　　我不止一次和母亲一道进入小镇，每一次都无法复原母亲少女时的欣喜，甚至对母亲关于小镇的唠叨格外腻烦。但我实在无法拒绝小镇，它隐藏在和心灵的最深处，让躁动的灵魂一次次陷入它温暖的怀抱。我想，这个春天，我应该目光挑剔而深邃地看看小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硌得脚生疼，逼仄的街巷有让人无法突围的焦躁；生长厥类植物的房檐挂着“帝王电器”的招牌，洁白的瓷砖遮蔽了油腻的柜台，那些发夹、铅笔和本子呢，那些香烟、盐巴和洗衣粉呢；炸麻花的后生蓄着油亮的头发，断然没有他奶奶那满脸的坑洼。
　　　　母亲带我进入一个具体而微的自选超市，我对购物篮里的食品连连摇头，母亲大惑不解，就像她不明白我推着购物车从容地转悠在城市的购物广场。我扔下母亲，仰望一棵两人合抱的皂荚树，尚未脱落的褐色的皂荚摩曳出“哗哗”的声响，米粒大小的绿色点缀在枝柯，一只破旧的纸鸢挂在高处，阳光没有遮拦地照射下来。我眯缝双眼，图画渐渐抽象，记忆渐渐模糊。这样高大的皂荚共有七棵，分布在街头巷尾。有时候，母亲会带我去树下，等候风将皂荚吹落。母亲用皂荚搓出洁白的泡泡，泡泡里充溢树木的芬芳，母亲把泡泡涂抹在我的头上，我将头伸进水里，黑色的头发在水里水草般飘荡，脑海里顿时如雨后的湛湛碧空。
　　　　母亲轻轻地告诉我，小镇永远都是那样的小镇，不过那时小镇的草要绿些，水要清些，石门要高大些，两鬓斑白、身子微佝的母亲心不在焉地说话。忙碌的春日，她跟在女儿后面，腾出时间来说说小镇，是诉说她的经历还是告诉我的故事？穿一身“阴丹蓝”撑一把油纸伞的，身材娇好的，跟在父亲身后的母亲，是不是也迈着和我一样的脚步轻盈的步履，越过草绿水清的小溪来到小镇，又从小镇回到柳絮飘飞的家里。衣服簇新的母亲将背篼轻轻放下，取出铅笔、本子、发夹、麻花、香烟、盐巴、洗衣粉、菜蔬、肉，依次分发给姐姐、我、爸爸和五斗柜。她兴奋地向全家诉说集市的拥挤，诉说同张婶李姨一起逛街的热闹，诉说那些小贩的刁钻和精明，爸爸身后的母亲红光满面，小镇是母亲的小镇，小镇是母亲眼里繁华的全部。
　　　　手里攥着几张毛票，和姐姐踟躇在小镇的街头，常常为资金的投向争论不休，最后总是我举一只糖画两本小人书欢呼雀跃。多愁善感与日俱增，我慢慢变得渴望倾诉和倾听。潇潇春雨的天气，一把红伞罩下来，我的头柔软地靠过去，两个人的天地在安静的伞下，与小镇恍若隔世。我嗅到的幸福的气息，就是春天的气息。母亲的诉说是多余的，小镇和我是太熟悉了，我的每一声叹息每一次忧虑，都能在小镇听到回声，我的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能在小镇看见倒影。但小镇不是我的小镇，我断然不会向女儿讲述小镇的草呀、水呀，还有石门。小镇能留驻我的童年和初恋，小镇却不允许我长相厮守，我对小镇有过一次通彻骨髓然而是毅然决然的告别。我的出走是一种别样意义上的逃离，我想对曾经的故事做一次长假式的告别（彻底的遗忘是不可能的）。
　　　　母亲的喋喋不休，试图拼凑我记忆的碎片，让我与小镇有一次较低层次的和解，安慰我的疲惫和感伤。像我这样的人，徘徊于城市边缘的大多数，越来越无可奈何地活着，既不能回到过去，又频频回首裹足不前。既不能像母亲一样把小镇当作安身立命的所在，又不能像孩子一样扑进城市的怀抱，在人造的河流自由地游弋。我背叛了小镇，游离于城市，那么我的根系在哪里，我的归宿在何方？城市上空弥漫厚重的潮润空气，高大的乔木飘坠与季节不相吻合的枯叶，人们行色匆匆，车铃清脆，满世界都播种着欲望和诡计。我不再盼望铅笔、本子、发夹以及一切与时代有关的小东西，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关于小镇集市的诉说。我怅然若失，无所依傍，常常被城市的人流挟裹着前进，我漠然地打卡木然地周旋在同事和朋友之间。没有理想，没有爱情，我在人潮涌动的城市里漂泊如一尾没有方向感的鱼。
　　　　我的出走和回归都矛盾重重，每一次都在情理之中却又绝非心甘情愿。我的思维在城市和乡村做徒劳的往返旅行。我没有留下什么，似乎也不能带走什么。小镇还是那样的小镇，它又一次礼貌地拒绝了我。只有一声声熟悉的叹惋从石门洞中飘过来，响彻耳畔。
　　
　　　　　　　　　　　　　　　　　　　　　　2004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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