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松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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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在两幅油画中间，都是黎明的森林，左面的天空如洗，刚抹上头一笔红晕，右面万树林间一张火红的脸时隐时现，追着车跑。黎明的枫丹白露森林绵延十几公里，车开了10来分钟，才到 枫丹白露森林入口处, 卢梭 (Théodore Rousseau) 的同名油画画的就是这里。入口前面丁字形三条大道，稀稀落落停了些车。一看车号，就知道都是枫丹白露远近的，车主大概是早起散步溜狗的。
　　　　　　衣锦夜行，开了600多公里车，为巴比松的石头而来。巴比松是枫丹白露森林西北头一个小村子的名儿，总共1400口儿，面积不到6平方公里，名气却不比法兰西共和国小。170年前，巴黎一群钟情山水的草根画家来到这里写生。那时村子里连教堂都没有，只有一条像样儿的街，两家简陋的旅店住满了巴黎来的穷画家。他们是七月王朝的愤青，不满学院派绘画，憎恶矫揉造作的新古典主义。他们来这里寻找生活和乐趣，画石头画树，画麦垛、土坷垃，画拾穗的农妇、捕鱼的孩子、吃草的羊群，独辟蹊径，形成了一个写实主义的风景画派，号称巴比松画派。这个画派忠于纯净的自然，追求光线和气氛的极致表现，坚持户外写生，再将作品带回画室上油彩。
　　　　　　我要看的是卢梭画过的石头，这幅画叫“巴比松一瞥”。卢梭是写实派的旗手，可这幅画相当浪漫，一块块巨大的火烧石，一棵单薄的树，风吹着薄薄的黑云，树在风中摇曳，远处一弧白亮的水，一丛灌木，也在风中摇，却跟树摇的方向相反。这画叫“巴比松印象”更贴切，可画家偏偏强调是自己看到的实景━“巴比松一瞥”。
　　　　　　如今的巴比松，已无当年痕迹，一栋栋前院后园的精致别墅，没重样儿的，单设计费就不是穷画家负担得起的，又是在这样的地界儿，而且只有百来户。卢梭那荒凉的一瞥，不在了，至少不在这里。
　　　　　　过来一个人，一个晨跑的女孩子。我问她哪里有石头。她说：“进去就能爬石头了，有好几个颜色的路线，照着一种颜色走！”我奇怪林子里有石头，还是能爬的石头，怎么爬呢？她告诉我：“整个枫丹白露古时候是一片海，海水退了，成了沼泽，900年前法王路易六世要在这儿打猎，让子民们填土种树，这才有了枫丹白露大森林。巴比松这块儿古时候是岛，海水退了，岛成了石头山。”
　　　　　　原来要爬的是石头山！有意思，真不知道枫丹白露森林里头还有石头山，说什么也得爬去！
　　　　　　一进林子，果然见到石头，跟卢梭画的一样儿，全都有一间屋子大小，层层叠垒。一块路牌上画着女孩子说的路线，我选择了我喜欢的蓝，标在石头上却只有小手指头长短一小道儿，连个箭头儿都没有。就这一小道儿蓝，也只在疑无路或者有歧路的时候儿才出现，我为法国人的简明惊叹，不仅简明，还节省呢，连回来的路都指明了。
　　　　　　更让我惊叹的是长在石头上的树，真地是在石头上面，不是石头缝儿里。树根裸露，几百年踩被无数的脚践踏，磨成石头样光华，盘根错节像石头砌成的图案。正是靠着千人踩万人踏, 树根才跟稀薄的泥土和泥土下面的石头胶成一体，供养着枝干和冠盖。900年了，法国人世世代代种的橡树、枥树、白桦与石头相依为命，成了一片石头和树的海。
　　　　　　说是海，并不夸张，前后左右都是树和石头，眼前是树，脚下是石头，美其名曰“绅士路”。顺着半天才出现一回的小蓝道儿走啊走，有时攀登，有时扶着石头走。路越来越难，走过些微开阔的绅士路，眼前出现了“孤独路”，岩石夹道窄得只容下一只脚，石头高了，人扶着两边儿的石头，像侧身潜水。
　　　　　　好不容易到了路口，想回头看看长长来路，却被一块巨大的龟石惊住，肉肉的龟头龟身，背上布满六角棱纹，莫非它是块龟化石？可这龟也忒大了，每一个六角纹都有一张椅子大。造化真是神秘莫测。
　　　　　　从龟口出来，路不再孤独，换了名字：“沙漠路”，六角纹理的石头越来越多，龟头全都齐齐朝着一个方向，像海浪一样，让人想起当年的潮涨潮落。“沙漠路”得名于脚下的白沙，多少年前，这里真是海滩？石头下面是沙子，那些树的根越过石头扎进沙子里，石头成了树的依托和保护。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的沙子变脏了，像是是烧烤留下的痕迹。来这样的地方烧烤，浪漫吗？罪过儿啊！但，确实是烧过的灰混着沙子，上头下头全是脏而且细的灰沙面面。突然，我明白了，这是森林着火的遗迹啊。好在是在高处儿，烧的不多。如今，林火遗址上又长出了树，看那苍劲的根，树龄不小于三四十岁。天火没有烧掉枫丹白露人对林木的爱，这一片石海全靠着树的保护得以留存。巴黎市内有许多开石头造成的空洞，这里的石头却没有被采去作建材和高档面料。按照眼下的行情，这么大的生料石面，3公分厚就是500欧，一块石头价值上万。这片石海要是变成采石场，枫丹白露人可发了！可是他们看自然比金钱重，看未来比眼皮子底下重。枫丹白露大森里不收门票，不卖纪念品，倒是支出不少护林和栽培费用。枫丹白露人为世人，为自然，为枫丹白露的名分默默奉献，他们的眼界叫世人佩服。
　　　　　　 不知不觉登顶了，是一片石头鳞峋的开阔地，寥寥几棵树，风很大，从四面八方来，树朝各个方向摇。这不就是卢梭的“巴比松一瞥”吗？只是多了几棵树，少了那一泓水。头顶一嘘薄薄的黑云，撩起石头和树的渴望。望着瞬息散去的云，我也渴了。卢梭画的是久旱的巴比松石海，是活的写实，唤起人对雨的渴望。卢梭的画颜色中有声音和气味，总是能激起人的感官，唤起人心中某种感情。我想找到那一泓水，极目四望，全是石头和树的海，见不到一滴水痕。画上的水，大概是卢梭心里的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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