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而后飞翔

haola-ic

陷落，而后飞翔
　　
　　文/郑晓红
　　
　　沉陷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不断地制造沉陷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自己陷落，而后连带着他人一起陷落，这又是如何地充满玄机？
　　陷落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是跌入黑洞，还是鼓翅而飞翔？
　　这是我，一个书写者的秘密。并且，我正在为自己渐渐明了这个谜底窃喜。在同类中，我的知己不多，很多人被我天真温和的外表迷惑，而我，也乐于做一个称心称意的伶人，时不时地舒一回水袖，抡起的波光将可洞穿的目光隔绝在外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无法将体察谜底的快意跟外物分享，毕竟，在庞大的生命空间里，没有同类，还有异类。至少，我此刻就拥有一个分享谜底的朋友。它，是一种不起眼的昆虫——地牯牛。
　　
　　多年前，几床棉被将发高烧的我拥坐在石窑里的土炕上，我额头滚烫，眼前不时闪耀金银色的莲花。我感到寒冷，石窑顶上不大平整的大块石头冷眼观望着我，牙缝里冒着呲呲寒气。我的身体似乎被悬空了，悬在地面和窑顶之间一个很不恰当的高度上。我打着冷战，四肢生出蝙蝠的膜翅，振动地呼呼风响，却找不到着陆的地点。我推开被子，趔趄着下炕，推开门——被群岭拦绕出的一块天幕刹那间撕裂了一个大口子，炽热银亮的阳光哗啦啦泼下来，我蓦然间被包裹在明亮温暖的拥抱之中，侵犯我的寒冷终于碰到了强大的对手。前方的篱笆门里就是我家的菜园子，地面和粉尘都被晒得白光光的，番茄橘红的表皮上崩着火星，黄瓜虚怯地藏在叶子后面，乌鸦噤了声，所有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做事。我跪倒在茄子和番茄之间，膝盖瞬间接上了暖烫的地气，我畅快地叹息着，把仍然在发抖的小身子整个贴在滚烫的土地上。
　　我的脸旁边，是一小片土末均匀平整的沙土地，上面布满小小的土涡，像是用手指耐心而轻巧地按出来的，又像是小孩子鼓着花骨朵的唇一个个吹出来的。它们是那样柔和匀称，宛如沙土也能像清水般抖出旋涡。孩子都知道那是什么，我当然也知道。那是一只或者几只地牯牛正在做陷落的游戏。它现在正躲在土涡底部的沙土下面，小心翼翼地窥伺和倾听着。我用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快划动，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我轻声唱，“地牯牛，地牯牛，请你妈妈吃喜酒。”我又唱，“地牯牛，快出来，给你做双绣花鞋。”土涡底部的沙土轻轻动了起来，很快，一个灰头土脑的小东西钻了出来，它那一对大腭像一对犄角一样煞有介事地晃着。但它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一纵身重新拱进沙土里去，拱出的小涡儿刹时平复了。
　　我又拈来一只路过的小蚂蚁，将它放在土涡的边缘上。小蚂蚁惊慌失措地张望和爬动，虚泛的粉尘在它细小的脚爪下顺着土涡倾斜的表面滑下。藏匿着的地牯牛迅速拱出身来，毫不迟疑地甩动大腭将底部的粉尘向上扬去。可怜的小蚂蚁脚下的沙土迅速变成流沙，无论它怎样向上爬动，都无法抵御沙土下滑的惯性。地牯牛快意地甩动大腭，它迷醉于自己关于旋涡的创意，这个它亲手制造的漂亮的小漏斗，瞬间成为风云迭起的陷阱，让迷失的昆虫不能自拔地陷落。最后，小蚂蚁沉陷到土涡底部，被地牯牛拽进沙土深处，消失了。
　　我用小棍拨拉着那个小土涡，很快将这个以制造陷阱谋生的小食肉昆虫从沙土里甄别出来。它若无其事地装死，想象着自己变身为小土块的乔装游戏玩的天衣无缝。我把它放在眼前白光光硬板板的地面上，耐心地晒着自己逐渐回暖的小身子。地牯牛也很耐心，它缩成一团，连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没有。十来分钟以后，它才狡猾地伸伸腿爪，保持静止片刻，猛然惊醒一般地倒退而去。我惊讶地望着这个小东西以惊恐的姿态退走，找到一片松软的沙土迅速拱身进去，心里竟有了一丝触痛的感觉。
　　地牯牛从来都是倒退着行走，从来不正面前行，连拱身到沙土中的一瞬间，它也不会先把脑袋钻进去，它还是倒退着，保持着谨慎和戒备的姿态。可惜，我生为人类，无法选择超出常理的行走方式，否则，我真的愿意象地牯牛一样，身后的不可知完全在目力以内，谨慎但放心地退走。幼年时，怕鬼，怕黑暗，怕身后无法看到的那一片不能把握的空白。一个人走路，总是要竭力克制着猛然回头看一眼的恐惧，惊慌但又装作镇静地急走。对地牯牛而言，它的前面就是后面，它的后面就是前面，就是这样一个转身，世界就发生了变化。
　　
　　多年后，我成了一个由衷的书写者，当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对眼前的事总是漫不经心，但却对身后的事心怀恐惧玩味不止时，我想起了童年的地牯牛，我打心底里渴望成为一只地牯牛。退走的姿态，卑怯，谨慎，叫人怜惜；终点上，有一些可以退藏进去的沙尘；让身体的颜色跟土地浑然一体，混迹在土粒里安然藏身；意外的时候，在青天白日下做装死的游戏，从容得跟一个高明的伶人一样；藏身的蜗居简单特别，在土中一样进行水里的艺术玩味；在松软的沙土上不断旋转身体，即使是陷阱，也要从容优雅地制作；每到一处，都有叹息一般柔和轻悄的涡迹。每当书写，自己就沉陷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文字成了魔魅，叫人不管不顾陷身进去，然后，我挥动快意的大腭，让洞壁成为流沙，让路过的无辜者成为猎物。自己沉陷，连带着别人一起沉陷，这本是地牯牛的游戏，可现在，我也成为这个游戏的钟情者。
　　其实，地牯牛还有一个很象样的名字：蚁狮。这名字，象样但滑稽，颇有虚张声势的感觉。究竟是“像蚁一样的狮”？还是“蚁类中的雄狮”？然而，窃笑完了，却又有了惺惺相惜的相知。我也不过是一个柔弱的书写者啊，总是要耽迷在文字中间，试图让文字成为利器，像蚁狮的大腭一样，呈现出一些凶恶威吓的颜色来。说到底，我跟它一样，不过是个装腔作势者吧！
　　可是，地牯牛并不永远以沙土为伍。地牯牛是蚁蛉的幼虫，终有一天，它会生出透明而硕大的翅膀，在草间轻盈地飞舞。蚁蛉的样貌跟蜻蜓颇为相似，体态细长轻巧，翅膀阔大，区别在于，蚁蛉头上生有两根长长的触角，而蜻蜓没有。蚁蛉是村姑，蜻蜓是贵妇；蚁蛉以草野为伴，蜻蜓以清水为伍。对我而言，我不介意它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想，让灵魂插上翅膀飞翔在清朗的高空。
　　是的，只要能生出翅膀，为什么还要在意，她是蚁蛉？还是蜻蜓呢？
　　

[ 本帖最后由 \`兲喨苡前./ 于 2009-8-11 08:4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