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谁都可能被洗脑

一颗很逊的卤蛋

在“反全能神全国联盟”的网站上充斥着信教者家属、卧底的教徒和无所事事看热闹的人们。在与一些绝望的家属通过电话之后，有更多的人在QQ上冒出来，他们来自各个省份。我开始觉得在很多角落里有太多无助的人们。


大城市是中国的幻象，我们生活在其中太久，总无意识地遗忘那些小城。那些村镇角落里的人们才是中国真相的一角。他们默默地生活，毫无声息，拖拽着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全能神的信徒中绝大多数是女性，所以，几乎每个家属都会提起身边那个被妈妈遗忘的孩子。那些女人现在正奔走在一条条乡镇的土路上，以一种决绝的姿势和执着的眼神传播福音。


在那些绝望的家属中间，我找到了一位曾经的信徒，如今已是“神家”的叛徒。这个曾经信仰全能神十多年的女人，在2012年所谓的世纪末日没有到来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更悲哀的是，她清醒之后发现自己的丈夫更深地陷入了其中。在QQ和电话沟通之后，她愿意与我见面。


我在郑州西南角的一个镇子上见到她。她站在异常喧闹的街道上，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那些吆喝着冰激凌和麻辣烫的小贩们不会知道，这个女人手中拿着的是全能神最重要的文献资料。


她带着我从小贩的推车间蜿蜒一百多米，就到了她家。这栋六层小楼中的五层被出租开设了宾馆。她自己先上楼，躲开婆婆可能的盯防，然后再让我上楼。在一间宾馆房间里，她开始对我诉说自己25岁时第一次接触全能神教的时刻。如今她39岁，把自己的QQ名改为了“恨邪教”。在全能神的意识形态中，这是最恶毒的诅咒，是撒旦和魔鬼的行为。


她是那种难得的采访对象，曾是个资深信徒，也深入过这个教会的系统，甚至成为过其中一个层级的领导。她曾经对这个教会嘲讽、拒绝，最终深信不疑，如今却对其进行着最直接的谩骂。她还记得每一步被传教时的细节，也懂得跳脱出来反思当时的想法与行为，她的经历是全能神洗脑的经典样本。


对于大多数信仰全能神的人来说，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困境。疾病、缺陷、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烦恼，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有大把空闲时间。这些村镇妇女，有丈夫养家，有拆迁收益或者盖了些房子收租，她们没有生存之忧，也不富足，更没有付出辛苦去改善生活的野心，通常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居住的地方也缺少最基本的公共生活与公共空间。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逼仄，让这些人每天处于一种压抑的氛围中。教会中迥异于现实的氛围让她们暂时得以解脱。那些平时无人在意的、如同空气般存在的生命，在教会中突然有人愿意与之平等交谈和互相倾听。这种感觉确实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来到的这座镇子是中国很多小城的缩影：房子全部变成了商店，都在炫耀着自家高音喇叭的分贝，他们习惯用破音的吆喝和动感的电子乐招揽生意。烈日下，男人们站在路边，把T恤卷到胸口，用粗壮的手指拍打着肥硕的肚子，有一种百无聊赖的神情。姑娘们热爱鲜艳的颜色，穿着翠绿、粉红或者桔黄色的衣裙踏过布满痰迹和烟蒂的街道。这里只售卖衣服和食物。烩面馆门口裹满油污的台阶散发着酸臭的味道。361度和鸿星尔克算这里最时尚的地标，画着浓妆的店员有一种爱答不理的高冷感觉。售卖内衣的商店门前悬挂着林志玲的海报，她露着事业线在“跑马的汉子威武雄壮”的音乐声中俯瞰众生，满街的“蹦蹦车”上贴满男科和妇科医院的广告。在一个无人遵守的交通灯对面，有一个大理石拱门，上面的烫金大字写着“重点产业聚集区”。


通常，人们乐于简单粗暴地将邪教徒指涉为精神病，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神神叨叨，但那并非全部的真相。实际上，如果我们也生活在这样的镇子上，被困于那样的精神空间中，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被洗脑。更何况，这些邪教的传教方式有着独特的语境和方式。他们断掉你的正常人际关系与精神路径，只接入他们的时区。一边为你许诺一个天堂，一边为你展现一个地狱。如果你相信，你则飞升入癫，如果你不信，你就永堕深渊。


中国社会剧烈的转型让很多人的精神世界无处安放，他们不可能跟得上如此剧烈的变化，对于这个世界的转变，他们需要某种缓冲和内部自洽的解释；在一段时间内，中国人对于宗教陌生、隔膜，好奇又恐惧。正是这种不了解，给邪教利用传统宗教教义进行篡改和传播带来了很大的空间；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开始了某种程度上向大社会小政府转型的路径，政府从很多生活领域退出，那些之前被组织化的人们，突然间成为了无可依傍的原子，社会组织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发展起来，习惯了“被组织”的人无处可去，那些飘忽的人们的精神空白一定要被填充，只是选择哪些填充物而已；而应试教育又从未真正培养起人们的科学教养和对科学的兴趣；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民众以规训的方式被对待，他们被要求服从和不质疑，你不能要求他们一边保持着绝对服从，又同时要他们拥有独立和批判性的思考方式，以辨别邪教。


种种复杂的原因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化学反应，催生了各式邪教在中国接连出现，被不同的人“信仰”


这是中国转型期必然伴生的精神和社会现象，我们只能面对然后解决。但真正的解决方式，是提高公众的科学素养以及鼓励独立思考和质疑的精神。当你懂得独立去判断、求证、质疑，才能具有分辨的能力。毕竟，所有不容置疑的人和组织，都是邪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