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游客不来了，这下你满意了吗？

长城店

很久以前，在曼谷工作的我还比较穷，住在了离曼谷市区天高水远的暖武里府蒙通他尼。
那里离曼谷很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完全已经到了另一个省。也正是由于实在太远，这屯儿基本见不到“中国游客扫街团”这种泰国常见物种，日子还有点小寂寞。



到了2015年，泰国旅游业者也不知开了什么挂，居然创造了“中国入境游客年增长率100%”的人间奇闻，神乎其技地把800万中国人勾引到了泰国来，一下子塞满了曼谷的大街小巷。以至于住在“偏远城郊”的我，居然也开始在楼下的便利店里，看到一波又一波的中国游客大叔大姐们在抢购便利店里的调味包和方便面，讨论着这包送给二舅那包留给小姨。
看到这些，其实我真是百感交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大概正是所谓“低价团”最鼎盛的年月，想必是蒙通他尼许多空置的公寓，都被临时改造成了民宿酒店了吧。
2016年中，我搬到了繁荣昌盛的辉煌。在这个号称“代购街”的地方，中国游客更是排山倒海络绎不绝，无论睁眼闭眼，都完全分不清自己脚下踩的是拉差达路还是朝阳广场。



我家旁边紧挨着一个N字开头的海鲜餐厅（为了避嫌不具名了），每天晚上散步路过，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宴会厅里，永远人满为患，热闹非凡，细看去一桌桌坐的全都戴着写着汉字的彩色遮阳帽，一看就是自己人。酒过三巡的团长和兴高采烈的导游，在主席台上抢着麦克风K歌打诨，台上眉飞色舞，台下觥筹交错，远远望去像是谁家喝高了在闹洞房。



餐厅门外停车场，永远停着十几二十两旅游大巴。晒得黝黑的领队，口袋里插着墨镜的司机，一个个蹲在开着空调没熄火的大巴旁边，吞云吐雾地交谈着些什么。
突然餐厅里涌出一大队中国游客，将停车场瞬间淹没。在曼谷闷热的夜色中，男人们抽着烟，袒着肚皮，女人们则则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购物的心得，一边围着停车场入口处会讲中文的水果和糖炒栗子小摊贩“爆买”一通，将水果摊老板买得眉开眼笑。




每当路过那里，我总是故意从同胞们的人群中路过。听着这熟悉的乡音，看着这仿佛永不落幕的热闹，总是让我心中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与自豪。
中国人花钱，说明中国人有钱；泰国人赚钱，意味着泰国人也将变得有钱，这有什么不对吗？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戛然而止了。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我心血来潮地跑去散步，在熟悉的海鲜餐馆的停车场外，一切都消失了。
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餐厅里，只有一桌客人。几十张洁白如新的桌布，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停车厂里空空荡荡，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旅游大巴，似乎在空气中蒸发了。几千平米的停车场如同一个午夜时分的篮球场，笼罩在一股诡异的静谧中，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回家的方向。
只有那一摊卖水果和糖炒栗子的小贩夫妻，孤零零地守着空旷无人的停车场。玻璃冰柜里的菠萝原封不动地躺在冰块中间，老板百无聊赖地抽着电子烟，赶着苍蝇，仿佛这个人去楼空的人间，最后一丝人类的遗迹。
这种安静，让人真的有点不适应。



每一个生活在泰国的中国人，当然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从2016年8月末开始，泰国政府突然决心开展疾风骤雨般的打击行动，拔除中资“傀儡公司”，翦灭国内旅游业垄断巨头，大规模上调来泰签证费，并颁布全新的团费价格标准。这一圈下来，向来以“便宜”著称的泰国游，价格一下子上涨了一两千块人民币，顿时把人山人海的中国团给浇灭了大半。



要说巴育上将不愧是军人出身，开药下手真心猛，半个疗程下来泰国旅游业就休克得不省人事了。中国游客下降70%的“副作用”据说是“不可避免的短期影响”——反正就我们目测的结果，“影响”是的确有了，“短期”与否可就真的说不准。
正在这时，又赶上普密蓬国王驾崩，国丧期间一切聚众歌舞的娱乐项目被禁绝，大皇宫暂时成为了门禁森严的禁地，许多节庆项目被取消。这雪上加霜的意外，将原本冷清的旅游业彻底冻下冰点。于是，就有了全国各地突如其来的沉寂与空旷。
到这时，泰国舆论终于开始有点慌神了。



中国游客的突然蒸发，让此前一直喜欢拿中国游客开涮的泰国舆论界，纷纷调转枪口，对政府打击低价围剿巨头的行动猛烈开炮。发行量最大的《泰叻报》一篇《100万中国游客消失，政府现在反思还来得及》可谓个中代表，总而言之一句话：中国人都不来了，怎么办啊天？
看到这样的舆论氛围，我实实在在地产生了一种我之前所不能理解的，贱兮兮的快感。
现在开始想念中国游客了？



曾几何时，我也是泰国“打击低价团”的忠实支持者。倒不是替泰国担忧，而是替中国人感到不值。你搞来这么多中国人，服务这么差，搞得中国人也玩不好，泰国挣钱也挣得不踏实，业界输家三天两头出来示威，泰国老百姓对中国游客怨声载道，媒体动不动拿中国人开涮——整天看着这种东西，咱也很心烦，既然中国人来送钱都送出毛病，那干脆别来了不好吗？



果然不来了之后，这下世界真的清净了。泰国媒体的舆论基调180°大转弯，也不埋汰中国人了，天天哀鸿遍野哭天抢地的在嚎啕“中国人快回来吧”…… 古语有云：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既然嫌弃低价游客坏了规矩，抢了资源，铲了大虾，偷了木头，那正好一拍两散，岂不是求仁得仁，皆大欢喜，大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难道，不正是大家想要的吗？



最终，这里毕竟是泰国，无论是“泥沙俱下的繁茂”还是“衣冠楚楚的萧条”，那都是泰国人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赌局。
中国人是一朵雨云，在泰国每一分钱的消费，都是实体经济的甘霖。有时这一滴甘霖没有润泽某些人的水缸，那些人的确有权否认润泽的存在，只当中国人是一片讨厌的，光打雷不下雨的乌云。只是，当乌云被你吹散，随之而来的干涸，也是每一个人所都要承受的。



泰国打击低价团，本质上是泰国内部利益受损的业者，对现行模式的反叛。当这场反叛成功地推翻了他们所要打破的秩序，随之而来的代价也只能由反叛者自行承受。中国顾客不是上帝，但商家永远不能强迫你的顾客变成圣母。受得了顾客的嘴脸，你就赚你的钱；看不上顾客的刁钻，你就关你的店。大不了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谁也别埋怨谁。
如果政府的决策是你所想要的结果，那你就认下你的赌局，吞下你的苦果；如果政府的妄做本不应由你买单，那请去改变你的政府，而不要苛责你的顾客——世间道理千千万，唯有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是最没意思的。



说到底，我们生活在泰国，当然希望泰国四海升平，灯火璀璨，财源滚滚，夜夜笙歌；当然打心眼里希望大街小巷里能看见中国人一掷千金，和眉开眼笑的泰国老板们称兄道弟举杯痛饮。
尤其，很多在泰国的中国人，以及本地的华人朋友们，就是靠这个产业维生，他们就是我们的邻居，我们的朋友，我们忠实的读者，甚至我们赖以生存的客户，我们又何尝不希望这些同胞们能够靠着大陆老家百姓们的零花钱，安心发大财，数钱到手断？



是的，无论再多的不满，在泰国旅游业现实的萧条面前，我们心中的落寞与贱贱的痛快，总还是难以调和在一起。
想躺着把钱挣了的泰国政府，想多赚点钱的旅游业者，想少花点钱的中国游客，想从聪明的巨头们嘴里撬下一杯羹的失落的业主与鼓噪的行会……也许从各自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但在一场意料之中的萧条降临之时，那个需要反思的人，必定只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每当站在空空如也的停车场上，心中隐隐悲凉。这不是我们的故土，但我们却从不为她的萧瑟，而感到丝毫快慰。



但愿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休止，空旷的停车场上能重新停满乌烟瘴气的大巴。
我管不了庙堂之上的高瞻远瞩，看不到业界精英的曲线救国，我所看到的，只是水果摊贩冰箱里卖不出去的菠萝，海鲜餐厅里空空如也的桌布。
好自为之吧，泰国。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回头，那么签证免费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中国人不是没有钱，只是他们也和所有人一样，觉得被怀念，好过被嫌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