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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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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3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薅草


??薅 草
  
   陈家恬
  
   薅草留给我的记忆,是铭心刻骨的。
   在我的老家,水稻中耕统称为“薅草”。《现代汉语词典》对“薅”的注释有二:一是用手拔(草等),二是揪。这个注释彰显了这一劳作的个性。水稻中耕的任务固然有三项:施肥、除草和松土,但其主要任务是施肥和除草。毕竟水稻不同于其他旱作作物,有关施肥、除草和松土的劳作,应有它自己的专用名词,不该被“中耕”这个没有棱角的术语所取代。中耕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辞海》将“于作物生育期中,在株行之间进行锄耘,以松土、除草,或兼行培土”的行为,一概定义为中耕。这像一些乡村老人习惯于把婴儿统统叫做“阿狗”的一样,只有寓意,没有个性。我觉得,改称水稻中耕为“薅草”,更贴切,更生动。
   在我们那里,无论早稻、中稻和晚稻,还是再生稻,一概薅草两遍,第一遍在水稻的发苗期进行,第二遍在水稻生长的高峰期进行。就说早稻吧,秧苗插下去之后,在和煦的春风中,在柔软肥沃的泥土里,秧苗摆脱了离开旧土的痛苦,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渐渐生根,吮吸养分、阳光和雨露,迅速恢复元气,返青,发绿,分蘖,蓬勃生长。这时,稗也联手其他杂草,与水稻空间,争阳光,争养分。稗喜欢张扬卓尔不群的身材,在水稻面前沾沾自喜,卖弄风骚。稗一心痴想出人头地,却始终没有修成谷穗那样沉甸甸的正果。 “稻不长,稗草长。”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这话直指草界,更影射人间。物极必反,杂草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集体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哈欠似的炊烟,正在黛青色的瓦顶上缭绕,生产队长就一步一响地穿过柴火闪烁的厝弄,雄鸡般地叫喊:“担桶、薅草哦——担桶、薅草哦——”尾声拖得很长,如同鸣叫的红嘴蓝鹊颤动的修长的尾羽。生产队长边叫喊边派工,今天张三干什么,李四又干什么。被喊到的人,就“哦”的应一声,算是服从分了。还小的我经常在酣睡中被吵醒。那时,村的机构不叫村委会,是叫大队,下设有生产队,而不是现在的村民小组;农民也不叫村民,而是统称社员。社员们惟命是从,几乎没有人敢与生产队长讨价还价,并不是生产队长威望高,而是因为这个中国最小的官员权力不小,具有扣工分、扣口粮的特权。好汉不吃眼前亏。谁与生产队长计较,就是炒苦瓜下饭——自找苦吃,就是跟工分过不去, 跟口粮过不去, 跟自家人过不去。
   用粪桶从自家的茅厕挑去粪便,泼进生产队稻田,给秧苗施肥。每担粪便可得两三个工分。谁挑去一担,记工员就在记工簿上给谁画“正”字的一划,到了年终,那笔画便成为分红,成为口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有茅厕,每个茅厕都有一个特大的木楻,有的几十座茅厕摆成一排,也就是几十个粪楻挨挨挤挤,蔚为壮观。粪楻被破草席或草编遮蔽,隐藏着几分神秘。陌生人看了,说不定会以为是原生态酿造,或原子反应堆呢。当时,似乎没有粪楻就不算是家,只有粪楻才能把根留住。听说,从外村来的那个赤脚医生,一直安不下心来,想走。乡亲们明白他的心思,赶紧给他造一个粪楻,盖一座茅厕。因为他要种菜。他种了菜,就等于把自己的根也扎下,把家也安下了。是的,许多人都把粪便当宝贝。以下两个乡间逸事轶闻可做佐证。曾经有一个老人内急,正要进入自己的茅厕时,一个劁猪师傅匆匆走来,老人猜他也是内急。老人赶紧避让到别人的茅厕里,假装大便,蹲了好久,由于憋不住,只好解下。劁猪师傅走了之后,老人回到自己的茅厕一看,劁猪师傅只是小便,并没有大便。老人不愿白受损失,就拿粪勺去把它舀回来,结果被人当场揪住,还被骂是贼呢。另一个轶闻说,公社有人出卖机关茅厕粪便,而不用于支农;然后,用卖粪所得去街上聚餐,每年一两次。有些社员看不惯,见到那些干部去聚餐,就说,他们又去“吃屎”了。有的人家由于人口少,粪便有限,只好四处拾粪,填充茅厕,以提高粪便浓度。如果粪便太稀,生产队就会嫌弃;舀去浇菜,菜也不过瘾。甚至有人会借题发挥,奚落一番:“粪便淡如水,能有啥本事。”我也拾过粪,右手捡粪,左手捏紧鼻孔,尽管嘴巴抿得很紧,依然感到腹内翻江倒海,令人作呕。年纪小小的,干这种事,真不好意思,总想躲开别人异样的眼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除了少数人让人畜粪便升华为清洁能源——沼气,用于照明、做饭;除了少数人由于迷恋人畜粪便所演绎的那种口味,而坚持用它浇灌瓜果蔬菜之外,再也没有人看重农家肥了。如今,人畜粪便已成为农村环境的一大污染源;小溪小河对人畜粪便横流的憎恨,一如禾苗对化肥农药滥用的厌恶。
   农家肥喂养的水稻的颜色,自然、内敛;化肥催生的水稻的颜色,造作、虚荣,泾渭分明,无法相提并论。没有粪便臭,哪来五谷香?用粪便种出来的庄稼才是好庄稼,用粪便种出来的蔬菜才是好蔬菜,用粪便种出来的水果才是好水果。
   第一遍薅草,除了使用人畜粪便之外,还撒草木灰、化肥,有的还泼氨水。草木灰是一撮撮抛给稻蔸的,就像母亲将咬烂的饭团一口口喂给婴儿一样,均等而周到,是爱的真诚付出。如果撒化肥、泼氨水技艺高超,动作也是优美的,并不亚于行为艺术,富有观赏性。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撒泼均匀,普降养分,让所有稻苗享受公平待遇,获得同等发展机会。如果获得过多,营养过剩,要么枯萎,要么疯长,不扬花,不结粒。如果获得太少,营养不良,瘦弱不堪,可怜兮兮。
   氨水是一种可怕的液态肥料, 具有刺激性气味。我见过的氨水是魔鬼眼睛似的又蓝又黄,一直储存在供销社的氨水池里,直到出售的时候,才由社员挑回去。如果装在密封的坛子里还好。如果装在敞开的粪桶里,一路上,那是非常难受的。即使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气味飘过来,就像遭到催泪弹的袭击,睁不开眼睛,咳嗽连连,甚至涕泪交加,屏蔽呼吸。如果不小心让氨水沾上皮肤,像被开水烫伤一样,发红、灼痛;如果不小心让氨水潲入眼睛,可致角膜溃疡、眼球萎缩乃至失明。
   氨水如酒,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焰,既能使水稻快活如神仙,也能置水稻于死地。泼洒氨水需有太多的讲究,浓度太高,不能泼;天气太热,不能泼;气流不畅,不能泼;稻叶湿润,不能泼;技术不熟练,不能泼——否则,无异于纵火,换来的不是满眼翠绿,而是遍地枯焦!
   泼了粪便或氨水之后,撒过草木灰或化肥之后,薅草也就开始了。早期的薅草工具是钉耙,由《天工开物》里的中耕器演绎出来,铁质,六齿,锐利,有一根夸张的长柄;看起来,比猪八戒那把九齿钉耙还滑稽。乡亲们管它叫 “草耙”。草耙在水稻丛中伸伸缩缩,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灵活自如;所到之处,水浑了,土松了,水、土、肥相互交融,仿佛蜗牛走过的线路,那是一条银光闪亮的大道,把养分运往水稻渴望的根须。可是,泥鳅惊了,黄鳝醒了,青蛙怕了,豆娘飞了,泥猴、螽斯也跑了。不过,只要没有农药,没有毒害,它们就会返回自己的家园。
   稻田里,弥漫着泥土味、肥料味、汗水味、稻苗味、杂草味,也裹挟着咸咸淡淡的唠嗑,荦荦素素的玩笑。
   半晌午过去了,有时也吃点心。他们把手伸进浑浊的田水里搓洗;然后,在衣襟上擦擦,拿筷,端碗;田埂上,这里站着一个,那里蹲着两人,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跟着母亲送点心去的小孩,也会分到一小碗,吃个半饱不饿。
   以上这些,大抵是第一遍薅草的情景了。
   “头遍浅、二遍深、三遍不伤根。” 这是所有中耕的基本准则,薅草也要遵守。在我们那里,第二遍薅草叫“重草”,意思是第一遍薅草的继续和深化。
   高考落第之后的四五年间,我无数次参加薅草或重草。头几次使用的工具也是草耙,木柄长约一丈。我操持草耙,好像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偏要去耍关公的大刀,必然吃力不讨好,或耙得太深,或耙得太浅,或者没有耙去杂草,却耙倒了稻苗。如果有一台机器代劳,那就好了。我知道,这是白日做梦。后来,我干脆也叫草耙下岗,由自己的右手来包揽一切。虽然手指没有钉耙那样整齐、锐利,但手指更灵活,更便捷,既可耙土,也可拔草,随心所欲。只是,这种姿势与插秧一样,总要弓背、弯腰、低头、撅臀,连续几个小时下来,腿麻,腰酸,背疼,头晕,脖子也硬了,本能地寻找支点,左肘自然而然地落到左膝盖上,勉强支撑疲惫的身躯——人体向左边倾斜,膝盖被肘尖顶得疼痛难忍,不由自主地腾挪,害得一些稻蔸东倒西歪。右手不停地耙着,活像一条无动力曲轴,无休止地反复运动。我实在太累了,就直起腰来,长叹一口气,抖抖手,捶捶背。最难的是拔草。稗是容易辨认的,它的形状像水稻,比水稻高出半个头,叶片颜色较浅,叶鞘光滑无毛,像个小白脸,深受牛羊喜爱。只要认得稗的体貌特征,轻轻一揪,就能把它连根拔掉。而萤蔺、水龙、水雍、节节草、鸭舌菜和矮慈姑这些杂草,根扎得又深又牢,往往只能扯断它们的茎或叶,根是十有八九拔不起来的。我不得不像练二指禅功那样,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插入泥土,插入它们的根部,又勾又抠,又抠又勾,力求斩草除根。拔了一把杂草,还要随手把它撇到田埂上晒死。因为许多杂草埋入土里,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卷土重来。记得小时候有一项充满乐趣的活动,那是劈水比赛。比赛时,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看着自己甩出的瓦片在水面上飞奔跳跃,得意忘形,雀跃,狂呼;比赛后,我们心里还是乐陶陶的,可手臂却举不起来了,又酸,又痛。撇草与劈水比赛相似,只是没有胜负之分,毫无乐趣可言,只有手臂的酸痛。有些杂草可以收拢回去喂猪,喂大了猪,杀掉,美美地吃顿杀猪饭,更有力气劳作。拔草常常要以失去指甲一角为代价。我生怕指甲开裂,下田之前,特地剪短了指甲,几天之后,还是有几个指甲开裂,有的连着肉裂开,那是钻心的痛。如果是房前屋后的稻田,伤害手指和脚掌的还有锋利的玻璃、瓷器碎片,还有腐臭的蛇鼠、禽畜尸体,那是没有良心的人丢弃的。在稻田里,右手似乎得到什么魔法,头几天收工时,白嫩嫩的右手掌变得皱巴巴的,宛若严重脱水的萝卜,成为苍老的手;再过几天,似乎又变成另一支手,右手掌上,黄的一块,黑的一片,又黑又黄,很难看,哪像是自己的手。
   没有体验过的人,以为在水田里劳作,即使多么炎热,也是凉快的。其实,烈日下的稻田,空气是沉闷的,水也是烫人的,溽热,那是最难受的一种热。那样的亲身经历,比小时候读《悯农》的感受,不知要深刻多少倍。
   重草的时候,孕穗开始了。稻叶如同锋利的锯片,忠心捍卫悸动中的谷穗,即使对于如此慈善的我,也满怀敌意,动辄割伤我的脸颊、手臂和小腿,留下纵横交错的伤痕。饥饿的水蛭,难得遇到我这么白嫩的小腿,悄悄地钻了进去。幸好我不忘看护自己的小腿,发现得早;随着一声尖叫,水蛭已被我甩出一万八千里。父亲被我吓坏了,踩着稻蔸,飞奔过来,一边抚慰,一边为我擦洗伤口,还撕下一片火柴药,给我的伤口止血。水蛭是水生环节动物,父亲担心它的某一节扯断在我的小腿内,回家之后,父亲举着水烟枪,瞄准我的伤口冲了几注烟水,确定没有水蛭的残留物了,才放心。其实,我更怕“牛脚勒”和蛇。“牛脚勒”也是水生动物,躯体像衲鞋的苎麻线似的,大约有两拃那么长;全身黑褐色,光滑,两端一样细,酷似生了锈的铁线,肉眼分不清它的头尾;喜欢栖息在水底,几乎没有活动,像死了似的。然而,许多人都说,它力大无比,能勒断牛的脚、人的脚。因此而得名。这太可怕了。人们见到它,就像见到蛇一样,总要消灭它。我所见到的几条“牛脚勒”,统统被我碎尸万段,甚至把它放在瓦片上烧烤,防止它起死回生。不过,我至今也没有看见它勒过牛脚,更没有听说它勒过人脚,可在我的心中,惧怕它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令我畏惧的还有泥蛇。我本来就怕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潜伏在泥土里的蛇,就更可怕了。据说,泥蛇毒性极小,即使被它咬了,除了一阵疼痛和恐惧,不会留下什么后患。我没有被它咬过,倒是有几次薅草时触摸到它,以为是大黄鳝,高兴极了,迅速把它捞了起来,一看,哎哟,头那么小,肚子却那么大,怪模怪样的,吓死我了,抖掉都来不及!
   天气骤变,人也烦躁。一群蠓虫像是一群无赖,一直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嗡嗡乱叫,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完,亦步亦趋,冤魂似的紧追不舍!我把斗笠压得低低的,它们还是疯狂地朝着我的脸面扑来!牛虻是高明的侵略者。如果说蠓虫是“绿林好汉”,那么,牛虻就是“温柔杀手”。牛虻的针管扎入我的肌肉,丝毫也感觉不到,直到它吃饱了,喝足了,小小的肚皮即将爆裂时,我才感到隐隐的痛;说时迟,那时快,我就在它抽身逃离的瞬间,也像对付蚊子一样的对付它,迅速紧缩小腿肌肉,它的针管,也就是它的头部,锁死在我的伤口上了。气愤之下,我狠狠地摔它一掌,它的肝脑,连同它腹中属于我的鲜血,全部飞溅在我的小腿上,我的巴掌上!我的伤口是牛虻的安乐窝,也是牛虻的不归路。牛虻死了,可它的余毒却留在我的肌肉里,一时无法肃清,平滑的肌肉冒出一个大疙瘩,又胀又痒又痛,折磨我半天之后,消失了——这个疙瘩,仿佛变成老樟树的疖瘤寄生到我的记忆里去了。
   重草之后,我随即切割了许多豌豆藤、花生蔓,把它平铺在稻蔸间。这是送给水稻的可口干粮,也是送给泥土的最好补品。稻蔸是谷粒的母亲,土地是人类的母亲,赡养是我们共同的义务。
   落日熔金,好风如水,徜徉于田间小道,凝望我亲手耕耘过的稻田,凝望我精心呵护过的禾苗,铺张在我眼前的仿佛是:高粱似的水稻,扫帚似的谷穗,花生米似的谷粒,白花花的大米,香喷喷的三餐……
  
  
  
  作者:福建省作协会员
  地址:福建省永泰县委办公室
  电话:13809532350
  信箱:jtns1963@163.com
  邮编:350700
  字数:5257
  时间:2007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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