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夜晚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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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夜晚的细节


??夜晚的细节
　　 这样一个夜晚，无月无风，街道上的路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暧昧不清。在一个交通要道，通衢的十字路口，路边是粗壮的柳树，垂下的枝叶，失去了白天的妩媚，路灯光里，它们的剪影，是白昼失落的堆积。汽车是不断地开来开去的，车灯的扫射，驻留与消失，给夜添了喧嚣。行人从这里走过，通过柳树下面的人行道，大多是散步的人，慢慢地过去，呼吸着汽车扬起的灰尘和废气。他们的面影模糊，是夜的隐匿效果。夜色的浸染，是柔和的，蚀去了景物的棱角毛刺；再想白天的景物，未免太过清晰。这种清晰，破坏了我们的想象力，拉住了我们的思维，像被我们一眼看破似的，失去了信心，不愿去探究一些事，正在发生或还未发生的。这就像我们看戏看电影，总喜欢选择在晚上，既使在白天，剧场里也需要拉上幕帘，仿造出夜晚的情景。这样做，不仅仅是由于演出或放映的需要，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经营出一种氛围，一种夜的诗意的氛围。然后，舞台上方的顶灯打开，灯光扫下来，紫红的帷幕，垂下凄美的褶裥。激动人心的铃声响过，帷幕徐徐拉开，布景灯亮了，现出了广阔的景象，一个俗世的写真，营造了现实的气氛。侧灯、天幕灯，脚灯渐次亮起，道具、人物在灯光中，产生了立体感，脸部的阴影结合了化妆技术，修补了缺陷，特别地凹凸有致。灯光，也使舞台产生纵深感，总之，是黑暗借助灯光制作出美仑美奂的舞台效果。我们欣赏戏剧，沉浸入里，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流连忘返。
　　 好了，我们再回到那个十字路口，不知什么时候，在一排垂柳的尽头，也就是南北路向东拐过去的地方，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
　　
　　陌生人
　　 这是个男子，中等个头，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衫，在暗淡的路灯光里，这身衣服显得尤其白。他站在那里，手里夹着一只香烟。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他一眼，似乎是，他都要回敬你一眼。模糊中，发现他像是在微笑的——是张年轻的脸——有些讥诮的笑，但马上他就回过头去，吸一口烟，又向四处张望一下。他不是在等什么人吧，女朋友？这个地点见面，不太像。看上去，他大概已经站了不少的时间，因为有时他累了，就蹲下去一会儿。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也没有老是四处张望，这就不太像等人。抽完一支烟，他掏出打火机，又点燃一支，熟稔的动作。这一支烟，他吸得有点急，烟头不断地明明灭灭，暗红微小的，他的唯一依靠似的，让他长时间的待在那里，才不显得唐突。
　　 一辆辆汽车从他面前开过去，轿车的灯，低矮地照耀，扫过了他的身体，他的白衣亮而醒目。他的面容，在瞬间被余光漫射，这时看出他的脸长得有点孩子气，五官收在一起，紧凑，眼睛不算小，有微弱的亮光在他眼中倏忽而灭，如风卷灰烬飚起的火星。他一半的脸被阴影掩饰，反突出了脸部的特征，比如，他的鼻梁，从眉心处划下来，打了个漂亮的分界，可以断定，他的鼻梁高而挺，但从嘴唇往下曲线没有收起，而是有些翘，又说明，他有点“抄下巴”。他吸一口烟，抬头吐烟，大概是试着吐了几个烟圈。然后，把烟头恶作剧似地扔到马路中间去。突然，他向东边紧跑几步，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前面亮着“空车”的灯，他看到了。出租车慢慢停到路边，他拉开前面的车门，坐上车，“嘭”地拉上车门，但车却没有马上开走，停了一会儿，车门又打开，车里传出一阵争吵声，司机大概生了气，一定要他下车。他拖延了一下，骂了几句粗话，司机没吭声。他猝然抓住了司机的衣领，要往车下拉，局势遽然紧张起来。有几个人凑过来看。吵嚷声划破了市声的纷攘，将不安的因素注入。平滑的夜的天幕，仿佛被锐利的小刀刺破，不谐和的音符从罅隙急促涌出。一个肥胖的男人从车门伸进头去说话，说了一会儿，他终于松开了手，一步跨出车门，回手将车门狠狠地关上，巨烈地一声“嘭”，宣告了事件的结束。
　　 出租车似乎是有些犹疑地，缓缓开走。穿白衣的人向着车开的相反方向快速走去，没有回头。由于是迎着路灯的光，可以看清，他的脸由于愤怒而变得扭曲。原来，他这种脸相的人，在气脑的时刻，最容易变得狠，这种狠是很有凝聚力的，五官的线条死命纠缠，组成一个“毒”字。他一直走到另一个十字路口，与那条南北的路相交的地方。北边是一段坡路，上去，左侧是一个夜市；南边的路通向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路口的这个角落，立着一面宏大的灯牌，做着西装的广告。下面是公交车的候车亭，这地方因广告牌的作用，比较的光亮。他走过来，像是惧怕灯光，一直走到候车亭底下，侧身抵住铁柱子，低下头，点燃一支烟，又转过身，头部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他嘴里的烟一明一灭。
　　 现在，这个夜晚，恢复了当初的平静。汽车依旧在马路上行驶，散步的行人，走来走去的，悠闲得很。一对情侣拉着手从候车亭前面过去，他们是夜晚的作秀者，夜幕为他们而落，为其勾画出蒙胧甜蜜的身影。他的眼睛在晦暗处跟随着那对恋人，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他们在拐角处消失。一辆汽车在远处蓦地一叫，又是急刹车声，他从候车亭中走出来，向那边看看，马上，一切恢复正常。他好像也定下心来，一只手弹着烟灰，一只手捋着头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上去蛮有精神的，有人看他一眼，他依然回敬一眼，脸上有讥诮的笑。
　　后来，他潇洒地一挥手，一辆红色出租车慢慢开过来，他拉开车门，带上车门，车子毫无迟疑地开走了。他留给人最后的印象，是他的头发，那种发型，在几年前算是时髦的吧，但他一定是染过了的，虽不太明显，在亮光里，还是能看出一点黄色系的痕迹。也许，这是一种不安的痕迹。
　　
　　夜市
　　 方才说过的夜市，正在如火如荼地运营。
　　 这个夜市在一幢商厦的门前，由此向西延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寒冷的冬季，夜市总是开张的。这里麋集了一批下岗工人，他们以家为营，挑起大支数的灯泡，亮晃晃地铺开饮食战线。这些饮食摊点，卫生状况没人管——吃的人都不管，况且是市里为照顾下岗职工而特辟出来的地方。大部分是热炒备啤酒。一家家的装备基本相同，一条带轮的长案子，上面分类放好各种腥荦和新鲜菜蔬，旁边是煤气灶；再就是成套的白色塑料桌椅，像国外路边咖啡店的那种样式，但因是塑料的，就有了临时的性质。各色物件铺排开来，就等顾客上桌，人就有点急，巴巴地盼望。明亮的灯光把夜的黑暗赶跑了，汽车凑热闹一样开来开去，尘土和废气看不到，可闻得到，腾空起来，是不是落到了那些美味的食物上了呢，这没有人关心，反正看上去，它们十分光鲜地招俫着行人。
　　 “哧啦——”一声，爆炒开始，两口子，兴奋的中年人的脸，动作已相当熟练。女的掌勺，男的打下手。锅里放油，葱姜红辣椒花椒爆锅，一盘田螺哗地倒上，颠一下，溅入料酒，火光腾一下上来。一股辛辣的呛味冲起，还有一种勾人食欲的香。人们不断地落座，这里就叮叮当当一阵忙，这真是种快乐的景象，叫人心生慰藉的，因了这是他们聊以糊口的生计。他们从不像路边小饭店那样拉客人，也不吆喝，只是等，盯视的目光充满了渴求。这表明，他们做这生意是多么地迫不得已，摆着略微生疏的架式，就像当初进车间当学徒，可心情截然相反。现在，心境空得发虚，笑也是虚的，菜勺轻轻一颠一颠，笑被油烟冲散了，眯起了眼。
　　 烤羊肉串的，被挤在一边，是个浑身油腻邋塌的男人，刀削脸，皱纹纵横，但你究竟说不清他的年纪。好像经常能看到他的踪迹，在这里，他大概是惟一的冒充者。他把烤好的羊肉串，借一只盘子盛了，给客人送过去，作为菜式的补充。
　　 还有一种补充，是精神方面的，有二个人，一男一女，背了吉他，在桌子之间串来串去，让人点歌。两人有分工，男的负责拉生意，女的负责弹唱。男女的脸孔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模糊的平面形状，男的宽而长，女的却小小的枣核脸。女的身材小巧玲珑，穿着时髦的裙装，倒像个学生的样子。有人点了歌，女的过去，笑盈盈地说几句祝酒的话，开始弹唱，也听不清唱得什么，只听到吉他嗡嗡哄哄地响。估计应该是情歌，因为点歌的几个人开始大声喝彩，狎邪的腔调。
　　这时候的夜市，就有点乱了，猜拳行令的，骂架吵闹的此起彼伏。
　　 一个小女孩，拿了几支勿忘我卖，不知是不是那卖唱的一男一女的女儿。她真是有点大胆，凡看到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就走过去向同座的男人推销她的花，不管男人是不是个醉汉。那一次，她终于被一个粗蛮的男人破口大骂：滚你妈的蛋，去卖你的X吧，那才值钱，哈哈狂笑。小女孩黯然走开，稚气的脸蛋在灯影里有种麻木的哀伤，她走到较远的地方，仍然推销。
　　 在夜市的尽头，是卖水饺的一家人，一对老年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可能是父母帮助女儿出来做的生意。面板上母亲和女儿一个擀面皮儿一个包饺子，包好了放在圆盖垫上，一圈圈地摆好，就像是过年的饺子。父亲手里拿着笊篱，不断地搅动大铝锅中的饺子。旁边的小圆桌子上，已经有人在等着吃，一瓶醋，一碟蒜，预备在那儿。饺子下好了，热腾腾捞出来，饺子汤也给客人一碗。他们这里客人不多，好象他们也不准备招待许多人，小圆桌子只有一个，人稍多了，就要等一会儿。
　　 他们的小本生意，非常执着地坚持下来。工作时，三个人很少说话，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女儿头发扎马尾，顺贴地伏在脑后，一副乖巧模样。即便是在生意最忙的时候，他们的合作也是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因为在夜市的梢上，他们也没有挑灯，这里的夜色就有点阑珊，人走到这里，也有点意兴阑珊，但走过去，如果再回头看一眼这三个晃动的人影，就会有种温暖的感动。
　　
　　美容美发设计室
　　 从夜市往东，到丁字路口右拐，下了坡路，南边就是商业街。商业街上约有三四家发廊，别的都叫发屋发廊什么的，单单这家叫做美容美发设计室。这个名称，终于与发廊发屋什么的划清了界限，中间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发廊发屋一听就有风尘的含意，与艳俗的小姐发廊女脱不开干系。色情的意味经过长期的实质性的过程，完成了词语含意的扩充，造成了形而上的固执的思维定势。美容美发设计室不同，这是个高雅的名称，这说明，经营者具有敏锐的市场观察力，揣摩透了人的心理，特别是年轻人的心理——发廊发屋好像中年以上男人去得多——男孩女孩们追求时尚，就去美容美发设计室。
　　 这里原来是爿时装专卖店，老板在去南方进货时，出了事，被劫财害命，老板娘惨淡经营一年后。终无力支撑，盘给了别人。这人原先在一个乡镇开酒店兼发廊，店门跟镇ZF斜对过，镇里的干部常常光顾，他因此而受益。后来，镇里主要领导调到市里，成了市长助理，他也就失去了依靠。镇里定点的酒店马上换了别处，他也就失去了这块收入。而这块收入恰恰是他的主要收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老婆，前几年学过美容，也干了几天发廊的工作。他们夫妻一商量，正好孩子上学也要进城，一不做，二不休，倾其所有，进城开了个美容美发设计室。
　　 店面的装修，采用几乎全透明的方式，墙壁打开，安了落地门窗，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招牌做得大，字和图案为立体粘贴，淡蓝的底色，简洁，时尚。到了晚上，地灯打开，光自下而上照过去，招牌雅致得很。
　　 店里的灯光雪亮，可以看到各色美容设备，宽大的镜台。墙上有时尚美女壁挂，还有美容师曾经与香港美容大师的合影，甚至有个与歌星王菲的合影，王菲稍稍靠在那个男孩子身边，有点小鸟依人的样子。这张照片上的王菲比较生活化，看上去要比她的写真好看，也许是因为放松的缘故，跟一个特崇拜自己的男孩子照相，居高临下的感觉，突然化作一种平和的亲切姿态。有人问那个小美发师，怀疑是电脑合成照。男孩子不屑地回答，绝对真实。
　　 店老板又开拓了新的商业领域，不大来，老板娘也要在家照顾孩子上学，也不大来。店里基本上都是招聘人员在打理。
　　 七八个人年纪都不大，约在二十岁上下，全部都是男孩。称得上美容师的也就三四个，墙上挂着他们的资格证书。他们大都留了长发，染了颜色。皮肤被炫目的灯光照成没有血色的惨白——他们原本也够白的，不知是不是美容的结果。几个男孩个子相当高，穿着白衬衣，水洗直筒牛仔裤。来美容的几乎全部是女孩，她们披散着栗色或炫丽紫的长发，等待着发型师修剪。发型师拿一把宽齿梳子为她们梳理长发，他们的白皙细长手指，从发丝间轻轻划过。
　　他们周身洋溢着女人的气息，倒不是说他们的动作女性化，或许是他们的发型、头发颜色、肤色，还有店里的氛围，化妆品的香气等等综合的作用。比如，头发的颜色，那种浅的金黄，配在白种人头上合适，配在黄种人头上，就不伦不类，假如是长发，看上去就特别女人气。
　　 没有客人时，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闹，或是看悬挂在空中的电视，电视里播放着MTV，他们小声跟着唱。从外面向店里看，里面就像是一个明亮的舞台，他们待在玻璃的罩子里表演。
　　 一个流浪汉来到了店门外，他衣着褴褛、肮脏，破铺盖卷扔在地下。一个男孩突然推门出来，原以为他要喝叱流浪汉，然后赶走他。却见他从裤兜里掏出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流浪汉。然后，跟流浪汉要火，流浪汉掏出火柴，先点燃自己的，又要给他点时，他凑身向前，两棵烟对着点着了。
　　 门外光线暗淡，男孩的头发看上去不那么黄了，脸色更接近于真实，他成了一个真实的男人。店里的其它人从玻璃窗向外看，笑。两个男人十分不协调地站在那儿，吸烟，还说了一会话。
　　 这个细节，就如同一株能够攀援的植物，在苍茫夜色中悄悄生长，它呈螺旋的几何形上升，试图突破坚硬的外壳，走向本质。
　　 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抵达夜晚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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