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年代的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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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年代的鸽群
　　
　　
　　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龙放雪衣。
　　---苏轼
　　
　　一
　　
　　院子是那种窄长形的，两间正房，三间西房，一间南房，南房的右侧是和它一样高的门楼。墙是石头和泥砌的，只有东面那堵墙没垒石头，一根一根密密地插着几乎高到房檐的杨枝、柳枝或荆棘条。
　　这墙怎么就不是石头的呢？
　　小时候住在姥爷家，常常这样想。
　　
　　那时，我总是学着姥爷的样子，像一个牛哄哄的生产队长似的，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踱着方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堵树墙。把那些枯干的、黑褐色的、直直向上的树枝想象成灰白色的石头墙。让它和院子周围的石头墙连在一起，把姥爷的小院连成一个长方形盒子。盒盖儿呢？盖个什么盖子呢？每到这时，我的视线早由树墙探向天空，探向那或纯蓝或墨蓝或蓝中带白的长方形天幕，以及天幕四周或白或灰或白中夹灰灰中夹白的鸽群。
　　
　　在我扫视那些鸽子的时候，它们早盯上我了。不论我的视线探向哪里，总能看到十几只或几十只鸽子，它们头朝里屁股朝外蹲在墙上或屋檐上，一律将头探向院子，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瞪着我。我自然明白它们那点心思，还不是盼我早点撤离，早点回到屋子里，它们好去啄食院子里撒落的那些玉米粒吗？我偏不，我就那样仰着头瞅着它们，与它们对峙着。
　　
　　这场景在我的记忆里凝成了一幅画，那些鸽子从画中的墙上飞落下来，变换着各种舞姿。
　　
　　那时，我可能刚学会自己下地，穿鞋，推开那扇木板门在院子里蹒跚。好像是有大半年的光景，我一直出入于这个长方形盒子，甚至记不起我们租住的房子是什么样子了。其实它离姥姥家并不远，也就几里地吧，可这半年里我们几乎没回去过。这可能都是因为爸爸吧，他在离姥爷那个村庄附近的一个单位工作，好像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得罪了一些人，到了半夜，常有一帮人站在我们租住的房子前，点着爸爸的名字敲玻璃砸窗户，吓得我哭个不停。姥爷就把妈和我接了过去，让我们暂住些日子。
　　
　　姥爷是他们村的生产队长，他的倔是远近闻名的。但他对我却从不发火，脾性好得像村街上的绵绵土，我要看鸽子他就领着我看，我要让鸽子飞他就举起两只手臂，嘴里“嘘——嘘——”着，鸽子们一轰而起，在院子上空盘旋一阵子，过不了一会儿又各就各位。姥爷就再吓唬，鸽子们再飞，再落。我拍着手，笑着叫着，是那么地开心。
　　
　　姥爷还带着我到村后的大场面里去放鸽子。他会做各种各样的鸽哨。他不知从哪里砍来那么多小竹筒，用竹筒绑成各式的鸽哨。后来我知道，鸽哨是根据竹筒的数目和外形取名的，一个竹筒制成的叫大旦，两个叫二筒，以此类推，三篾，四篾，若是九个小竹筒并排连在一起，就叫九连灯。姥爷常让鸽子背的鸽哨是九连灯，可能是因为他看我喜欢九连灯发出的音乐吧。而那时，只要场面上空一响起九连灯的音乐，几乎是所有的鸽子也会随之飞起，在场面的上空飞舞起来。在明媚的阳光下，鸽子们飞翔在蓝色的天空里，举行着一场盛大的聚会！这时，村外的大场面就成了欢乐的海洋，音乐的世界。
　　
　　也许是年岁小的缘故，到现在我也记不起后来是怎么回到我们家的，是在回去后的多长时间又去的姥爷家。只记得等我再次返回姥爷家时，屋顶上墙头上竟再也见不到一只鸽子了，只留下斑斑驳驳的或白或灰或黑的鸽子屎。
　　
　　后来才知道，有人说姥爷养鸽子影响生产，有资产阶级情调，要撤掉他的队长职务。姥爷好像宁可不要职务，也要他的鸽子。可后来，鸽子越来越多，他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喂，鸽子们就常常出去糟蹋队里的庄稼，姥爷不得已半夜里把鸽子一只只装进一条大麻袋里，趁着月黑风高把它们全埋到了村后的场面下。只留下了一些鸽哨，落寞地摊在院子里的窗台上。
　　
　　二
　　
　　
　　随着爸爸的调动，我家后来又搬迁到另一户姓张的人家的院子里。
　　
　　这是一处既有土打窑又有土坯房的院落。土打窑坐东朝西，是从院子里原有的黄土崖凿出来的，共三间，由两三米长的通道连在一起。这样的土打窑是人们对土崖的最有效的利用，虽然不太美观，但实用，冬暧夏凉。房东自然舍不得让我们住了。我们住进了土坯房，房子看样子已盖起有些时日了，可又好象没怎么住过。后来听邻居们说，这是房东为了给儿子娶媳盖起的新房。他的儿子和坡上那个叫二翠的姑娘恋爱上了，但是二翠有个三十大几的哥哥，她爹非让二翠为她哥换个媳妇回来。后来二翠就嫁了，房东的儿子也没什么办法，就任着这三间土坯房空着。
　　
　　我们住进去后，看到房东的儿子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给他的鸽子喂食、喂水，要不就呆呆地看着他笼子里的两只鸽子发呆。房东的儿子难得一笑，即使我想讨好他，他也板着脸不说话。后来我问我该叫他啥，他老半天才说，你就叫我叔叔吧。每当张叔叔喂鸽子时，我就蹲在他的身边，也不敢说话，默默地看他做着那一切。看着那对纯白色的鸽子，看着它们柔和闪亮的羽毛，我真想把手伸进笼子里摸一摸。可一看到张叔叔那一脸的严肃，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看到院子里居然多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和张叔叔蹲在一个火堆旁不知说着什么。我看院子里有火玩，还来了个新伙伴，也没顾得把书包放回家里，就凑了过去。走到近前，看见张叔叔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弄着火里的一个泥球。那小孩却一个劲地喊着要吃要吃，我不知道他要吃什么，就问张叔叔，只听他闷声闷气地说：“吃鸽子。”等我再看鸽笼时，才发现里面空了，两只鸽子一只也不见了。我说好端端地为啥要吃它呢？张叔叔也不答话，依旧埋头拨弄着那个泥球。
　　
　　一会儿，他从火堆里把那个泥团挑了出来，轻轻地敲开，露出了一团红嫩的肉。张叔叔慢慢地把它分开，先给了那男孩一大块，又递给我一小块，我的眼前立刻跃出那只纯白的鸽子，怎么也咽不下口，可看着那个男孩吃的香甜的样子，又禁不住流口水了。我忍不住尝了一口，觉得真香，那年头可真难得吃上一顿肉啊。等我们把手里的鸽子肉吃光时，张叔叔又捏好了一个泥团放到了火堆里。做这一切时，他一直是悄无声息的，仿佛怕惊动了谁。我就那样一直看着他拨弄着那个泥团子，直到坡上的那位奶奶站到我们眼前我都不知道。
　　
　　这位奶奶过来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火，看着火堆旁阴沉着脸的张叔叔。小男孩早已跑到了她的跟前，一个劲地喊姥姥。那位奶奶拉着小孩的手，说：“老半天了不见你，就知道你又跑到这里了。”
　　
　　“是我把他领来的。”张叔叔说。
　　“舅舅要给我吃肉肉。”男孩说。
　　“肉？啥肉？”
　　“鸽子肉。”
　　“你把你的鸽子杀了？那可是一对信鸽呀！”
　　“人都没了，还留它做甚？”
　　
　　张叔叔一边说，一边把那个泥团子拨弄出火堆。再次小心地敲开，这次他没有把肉分开，而是把那团深红用一张牛皮纸包了，塞给了那位奶奶。那位奶奶说啥也不要，张叔叔却执意要给她，还一个劲地说：“孩子爱吃，您就拿上吧。”
　　事后妈妈告诉我，那个小男孩是二翠的儿子，几天前，二翠忍受不了丈夫的打骂上吊死了。而那位奶奶是二翠的妈。
　　
　　
　　三
　　
　　因了二翠的事，后来我一看到鸽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伤感。
　　
　　谁知结婚后，有人送了老公一对鸽子，他是个爱玩的主儿，居然把这对鸽子收下了，且爱得心肝宝贝似的。那时我们还住在单位宿舍大院里，这给老公羊鸽子创造了条件。也因为他的功夫到，两年之间，那一对鸽子居然繁殖成七八只，再由七八只变成十几只，俨然一个养鸽专业户了。一个鸽舍不够用了，老公又做了几个，一字排在屋檐下，看起来非常的壮观。养了这么多鸽子，大院里自然热闹了，每天早晨，当我还懒懒地躺在被窝里时，它们早蹲在屋檐下“咕咕咕”地叫开了，它们一叫，我就睡不踏实了，就知道该起来做些什么了。星期天没事干的时候，我常拎着个小凳子，坐在门前一边看书，一边看它们或啄食，或相爱，或追逐打闹。它们早知道了我不会伤害它们，也不怕我，就那样围着我红着轻巧的小脚爪子跳来跳去。有时还用它们小巧的嘴巴啄我的脚面我的髁骨，弄得我心里痒痒的。因着院子里有了这群鸽子，我的一个人的周末就少了孤独，我在鸽子们的簇拥下看了许多我爱看的书。
　　
　　我从市场上买来了鸽子们爱吃的玉米，为它们定时清扫鸽舍，再把它们的粪便施到花盆里。那大院因了这群鸽子充满了生气，还招来了一些像我一样爱鸽子的人。
　　
　　闹SARS的那个春天，大院里的同事说，鸽子说不准也会传染病菌，劝老公把鸽子消灭了。老公明明知道不会这样的，但又受不了人们的目光，好像他就是传染源。终于下了决心，和我商量着怎么把这些鸽子处理了。居然没想过卖了赚几个钱，何况也卖不掉，在这个节骨眼上，人们躲还来不及，还有谁乐意要呢？把它们放飞吧，那还不是白搭，这群鸽子早已习惯了这个大院，闭着眼也能飞回来。杀了吧，老公当然下不了手。最后，同事帮着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这个热心的同事不知从他哪找了一个铁笼子，又把大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不给鸽子们留半点吃喝的东西。然后打开了笼子口，在里面放了水和小米，让鸽子们自己钻笼。现在想来，这一招还真够狠的。起初，只有几只年幼的鸽子钻进去，年长的鸽子则远远地察看着。过了两天，年长的鸽子们也钻进去吃喝了。那个同事得意地说，都上当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然把笼门关上了。
　　
　　那个同事还说他会炖鸽子肉，老公挥挥手，让他把鸽笼抱走了。傍晚时分，这个万恶的同事居然喜滋滋地为我们端来了一碗炖鸽子肉。看着那碗冒尖的鸽肉，我的眼前猛地跃出我的那群活蹦乱跳的鸽子，心里酸酸地涩涩地，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然而毕竟无法拒绝他的好意，假装吃了一口，肉还没咽下，眼泪倒先流出来了，抽身出了院子里。我忽然想起了姥爷，明白了他为什么在那样的年代竟然没吃自己养的一只鸽子。
　　
　　没有了鸽子，大院里一下比往日安静了许多，有时候抬眼望望那屋檐下的鸽舍，真希望忽然间从那里钻出十几只鸽子来。有一天，我听得一间鸽舍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了，难道是鸽子又飞回来了吗？我支楞起耳朵又听了一遍，没错，是有声音，是鸽子的声音！我赶忙把老公从屋里喊出来，让他快看！老公跑出来，张开手喊了几声，果然看到一只鸽子探出头来。那真的是我们的鸽子！如果不是那个同事闻声跑过来，老公肯定要把我抱在怀里欢呼了。然而，老公忽然又说，究竟怎么回事啊，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有一只飞回来了？莫非是鸽子的鬼魂来了？老公这么一念叨，我心里又悬悬的，世上会有这种事吗？
　　
　　后来还是那位同事告诉了我们此中的缘由。他说那天他去消灭铁笼里的鸽子，放一只打一只，几棍子打下去地上就倒了一堆，可有一只挨了一棍子之后，挣扎了两下还想飞。他又照着鸽子的头狠狠地敲下去，本以为这下一定没气了，正要上前去逮，那鸽子却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以为这只鸽子飞不了多久就会毙命，没想到却活了下来，而且又飞回来了。
　　
　　我忽然记起了《旧约•创世纪》里的一个故事：上帝降洪水于大地，大雨下了40昼夜，遍地汪洋，只留下挪亚方舟里的人和动物。雨停后，挪亚放出一只鸽子去探测外面的消息。直到黄昏，鸽子才飞回来。嘴里衔着一枝翠绿的橄榄叶，挪亚知道洪水已退，平安来到了。那一刻我被这个故事镇住了，这只大难不死的鸽子也许就是给我们送平安来了。为什么要把它杀死呢？也许，SARS会因为这只鸽子的飞回而像洪水一样退却了呢？老公虽然笑我幼稚，但也没再提扑杀这只鸽子的事。
　　
　　那只孤单的鸽子就这样留下来了。我心里却像坠着一块石头，充满了愧疚，一点也不敢去惊动它。看它时，也只站在远处，惦记着它的伤势，真想把它抱下来，看看它伤在哪里，要不要紧，该不该给包扎一下。可它却总是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让我无法去接近。我能做的，只是在水池里多倒些水，多放些它爱吃的食物。过了二十天，它好像才淡忘了对我的仇恨，又开始在院子里走动了。看着它孤零零地出来进去的样子，我的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四
　　
　　听说鸽子耐不住寂寞，单养一只鸽子是养不住的，不是跟上别的鸽子飞走，就是要招回一只鸽子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屋檐上确实又多了一只鸽子，我心里不由一阵惊喜：这次我们的鸽子要告别孤独了。可过了些时日，那只鸽子飞走了，我们的鸽子却没有随它而去。
　　
　　然而，SARS之后不久，又闹起了禽流感。经历了SARS，我深深知道禽流感的厉害。也没用别人提醒，就琢磨着怎么把这只鸽子处理掉。可是，这次遇到的阻力却是儿子了，小家伙正值贪玩的时候，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鸽子玩。尽管我一再提醒，这段时间不要和鸽子太亲近，可他总是把我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弄得我成天提心掉胆的，生怕这鸽子一不小心带回什么禽流感，传染给我的儿子。老公忧心忡忡地说，到了非下决心不可的时候了。我也说，是啊，到了非决心不可的时候了。
　　
　　我和老公密谋之后，早早把儿子打发到了梦乡，然后每人手持一把扫帚，逼近鸽舍下。老公了找了个高凳子，站在上边用扫帚堵住鸽舍的门，伸进一只手逮鸽子，我在下边助阵。睡眠中的鸽子受到了惊吓，翅膀扑楞着，拚命往角落里缩，老公那只罪恶的手却硬是把它揪了出来。我不由扭过了头，真盼着它突然挣脱老公的手，一飞了之。好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鸽子真的从他的手下扑楞出来了。也许是受了惊吓，它没有往高处飞，却缩到了一个墙角。老公紧追过去，鸽子试图飞到房顶上，可能是因为夜晚的缘故，它连着飞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是从这个墙角飞到了另一个墙角。我跟着老公又逼过去，两人同时用扫帚扑着，几个回合之后，总算把它逮到了。
　　
　　后来，老公把它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纸箱里。我为它放了一些食物，把箱口封好，又在箱子的侧面通了几个透气孔。我不知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那只鸽子正蜷缩角落里，想着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关进这黑暗的箱子里。是的，我成了老公的帮凶，我不知自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残忍。后来看报纸，读到拳王泰森在禽流感期间还曾亲吻鸽子，以示他对鸽子的喜爱。不管人们怎么抨击拳王的野蛮，但是我觉得他是真正的“鸽王”，真正的爱自己的鸽子。相形之下，我对鸽子的爱就有点叶公好龙了。这种爱简直不堪一击。
　　
　　那天夜里，老公摸黑把那个纸箱放到了路边的垃圾筒旁。第二天一大早，我心神不宁地去那里看了看，发现箱子还在，里面还有鸽子的走动声。下午，我又去看了看，箱子仍然没被拿走，我蹲下来听了听，它好像在里面啄食。我真想把箱子抱回家，可是还是克制住了。晚上我又出去了一趟，那只箱子终于不见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忧伤。
　　
　　鸽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儿子自然要问个清楚，缠着我要了好几天。我哄他说，禽流感来了，我和你爸怕它得了感冒，就把它藏到一个没有灾难的地方了。儿子大睁着眼疑惑地看着我，显然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不管他信不信，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却落了地，觉得潜藏在儿子身边的一个重大隐患是彻底清除了。
　　
　　后来有一天，我正陪着儿子做作业，一只纯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到了我家阳台上。儿子眼一亮，扔下笔凑到了窗前，还一个劲地喊，鸽子回来了，鸽子回来了！我也凑到了窗前，这只鸽子和我们养的那只还真有些相象。我们生怕把它惊跑了，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望着它。儿子想逮它，我也萌生了这个念头，想好好地喂养它，以此来弥补我曾经的过失。可是没等我们出去，鸽子就飞走了，消失在了城市的上空。
　　
　　这以后我在城市的上空再没见到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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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

沙发要坐``好帖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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